对阅读，我早已产生视觉迟钝。翻开一本书，总是期待着能够有稍稍入眼的句子，但这种期待常常落空。最近接到钱文忠教授送来的一部书稿，第一页第一段就让我心头一震。眼前出现的，是这样的文字——

面对生命，时常扪心自问，下一秒，我将在哪里？

下一秒，倘若安然无恙，我会庆幸赢得了生命的一瞬；如果险遭不测，便无可奈何地赢得了自己的一生。

生命的下一秒，是世间一道无法破解的天问。

这段话之所以惊人，是因为它击碎了人们惯常的生命度量标准。我们一般会惰性地想一想自己的大致前景，至多想到下一季、下个月，而这位作者却盯住了“下一秒”，而且，这“下一秒”很可能是生死关口。

显然，这不是危言耸听，因为谁都看到了，生命既强韧又脆弱，很多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遇死亡。

但这位作者又补充了一句：下一秒即便是生命的终结，也“赢得了自己的一生”。

这一来，一种隐隐约约的英雄气概出现了，进入了积极的生命哲学。然而，虽然通达却又仍然迷惘，因此直言，“生命的下一秒，是世间一道无法破解的天问。”

说这样话的人，一定对生命有过长时间的特殊体验。他是谁？

他叫戴民，上海市公安局治安总队原总队长，曾长期在公安一线工作。分秒之间的生死一线，正是他的生命常态。

对生命的这种特殊体验，不仅出于他自己，而且出于很多并肩拼搏的战友。甚至，还出于对各种嫌疑人生命状态的入微观察。

二 

在完成了又一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的安保工作之后，戴民在总结表彰大会上作了汇报，就退休了。如此繁忙而险峻的生命突然安静了下来，他会怎么样？

无数精彩的“下一秒”，变成了木愣愣的“下一程”。

戴民选择了散文写作。

他并不想成为一个专业的散文作家，而是要把极为丰富的职场感受和人生感悟梳理一下，归纳一下，淬炼一下，表述一下。

作出这样选择的退休人士并不少。我曾遇到过一些退休人士，打算退休后的主要任务是写回忆录，并请我做出点拨。我诚恳地告诉他们，在时间急流中，昨天的“重大”基本已经失重，他人的往事没有读者真正关注。

为此我也曾担心，戴民的散文写作，会不会也像他退休后的庭院散步，只是为了打发无聊，却难以让别人对他的步态和路途产生兴趣？

但是事实证明，他写得很好。

三 

戴民的散文，有以下三个方面值得称道。

第一，独特感悟。重大的往事，如熊熊燃烧的烈火，只不过燃烧已经结束，完全不必去把玩灰烬。但是黑格尔说了，灰烬中还可能有余温。这余温，就是让陌生人也能憬然的人生感悟。

戴民的散文，在于他能分辨感悟的独特性，不让一般性的感想纠缠笔端；同时，他又能判断这种独特感悟在陌生人中间产生共鸣的可能，不想把偏执的感想塞给读者。

例如，他写排队。上学、参军、从警，每一步都少不了排队。但是，就在让人厌烦的排队中，可以学会很多人生奥秘。懂得了等待、忍耐，知道了时间的煎熬是人生的必修课程，并在煎熬中领悟了人情世故、世间规矩。这些领悟必然会带来很多不自由，因此又在排队中练习如何用机灵的方式穿插其间。由此可见，一件最难忍受的事件，却启迪了安分而又活跃的人生。

他的职业，使他每天要听各种各样的话语，其中有很多是很难听的。但他认为，难听不难听，“全在听者内心。”他写道：“即便是穷凶极恶的罪犯，也应尊重他的人格，审讯问话，平起平坐，结果，却以一种最质朴简单的力量，撼动了一颗凶残冥顽的心。”

以上这些感悟，都很独特，但又很容易被他人理解。在我看来，这是他散文写作的重心。

第二，叙述为本。初写散文的人常常会听信一种误导，说抒情能决定文章的艺术性，议论能决定文章的深刻性。于是，一上笔就激情漫漫，高论滔滔。其实，这是对读者的不尊重。人家还不认识你呢，有什么理由来看你那么多的表情，听你那么多道理？真正优秀的散文，应该以叙述为本，因为只有叙述，才能为陌生的读者提供一个比较诚实可信的程序。叙述好了，抒情和议论才有着落。

戴民的诸多经历，使他明白把事情讲清楚的重要，也明白不能把情感和观点强加于人。于是，他的散文也长于叙述，这很合我意。

他的叙述，很具体，很有质感，让人愿意读下去。他对儿时老宅的记忆，对军旅生涯的回顾，对警队同事的怀念，都给人留下了身临其境般的印象。尤其是不少篇章谈及自己参与的案件，把推理、判断过程写得引人入胜，其中又时时出现智慧和勇敢的闪光，让大家从大量真实的情节中知道了上海公安工作的推进过程。

散文的叙述不同于过程汇报，在某些特别段落应该不厌其详，精细入微。例如他在这本书中对“菜汤面”“自厨”“黄鱼宴”的描写，都让人产生一种质感的喜悦。

第三，语言基础。戴民的散文，具备畅达的语言基础，这是他超越很多业余写作者的地方。我猜不出，他是在什么时候打下这个基础的。

他的语言文字，灵活多变，产生了一种字里行间的新鲜力度。例如，他在《补时》一文中，写到世界杯足球赛中的那些著名球员和教练，动用的文字生动、有趣、飘逸，这不仅体现出他对足球运动的精熟，更体现出他在运用中国现代文字时的流荡自如。

他显然还具有中国古典诗词的素养，却又把这种素养融入现代白话文的结构。例如，《倾听秋色》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：

远行赏秋，眼中秋色倘若未能化作心中景致，莫如偏安一隅。无论山抹微云，天连蓑草，抑或烟波千里，暮霭沉沉，秋色入心才是赏秋王道，何必煞费苦心去寻寻觅觅？

古典意境与古典词语，运用得熟练无碍，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屡闯险境的退休警官的文笔。履历和文笔之间的这种距离，也体现了一个人的生命幅度，这不能不让我微笑点头。但是，如果要我以散文的更高要求来衡量，这些句子又显得过于老派、过于诗文气了。倘若能用当今的“清水大白话”质朴写出，会更让我满意。

说了这么多，我想大家不能不承认，戴民已成为目前散文作家中的成功一员。他做什么都会做得像模像样，散文成了他精彩人生的又一例证。